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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破处》 下四十八
我回到寝室,除了余老二,好汉们基本凑齐。余老二是南昌人,他一般会在开学前一天晚上归队,余下的,秦老六和葛老三在下棋,王老五躺在床上看《江南都市报》,顾老七也许是抢了他外甥那台早已过时的掌上游戏机,正津津有味地玩俄罗斯方块,李老大坐在他身旁观战,不时激动地大喊,“棍子来了,快插进去,歪了,摆正……”。
我进门的时候每个人都停了手里的活儿,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。我冲他们挤出一丝微笑,很生硬,感觉象是被刀刻在脸上。他们也朝我笑,似乎被人指挥过,整齐划一,这表情让我明白秦老六已经告诉了他们发生过的事。我有些疲惫,把行李箱抬进壁柜里,然后便开始收拾自己的床铺。被褥被反卷成一团,我把它们展开的时候有薄薄的一层灰扬起,一股淡淡的霉味弥漫开来。还好,床单和被子被卷在里面,没有受灰尘的侵袭,看上去仍是干净的,起码是半干净状态。我脱了衣服,默默钻进被窝里,倒头便睡,这一路可把我弄得够呛,我急需补充睡眠,床单和被子的味道很熟悉,与家里的不一样,却给人久违的感觉。
等我起床已经是晚上,我揉了揉眼睛,床头的桌子上放着一个饭盆,上面印有我的学号。据目测,饭盆里装了四两米饭,菜挺丰富,有辣椒炒肉、香菇白菜、一片火腿肉,以及一枚巨大的卤鸡蛋。我有些饿,披上衣服便狼吞虎咽,饭菜虽然冷了,却阻止不了我的胃口,吃完后我还将饭盆舔了一圈,不放过半点油星。很多年后我在一家咖啡吧里要了一份简餐,名为“农家一碗饭”,饭菜混在一只大木碗里,菜式与我当年吃的这盆饭基本相同,只是多了一份冬瓜汤,售价35元/份,可我却再也吃不出当年舔饭盆时的味道。
我吃完后打了三个饱嗝,这才发现那五个坐在各自床上静静地看着我。我有些不好意思,赶紧用手背把嘴上的油荤抹去,连问是谁买的,我拿饭票给他。秦老六冲我笑了笑,说不用了,俺们已经商量好了,开学这一个星期,你不用打饭,我们六个人每人饲养你一天,给你补补。我喝了口水,说饲养我可以,我本来就是宠物,但请不要提“补”这个字儿,我没病。
我洗了脸涮了饭盆,回到寝室,从上衣内袋里摸出五张百元票子,一人一张,人人有份。我嬉皮笑脸地说,“老子给你们发压岁钱了,一人一百。”实际上我是还他们给我凑的机票钱。秦老六坚决不肯收,葛老三收得很痛快,李老大、王老五、顾老七收得扭扭捏捏,最后那张百元票子我死活塞进了老六手里,见大家都收下了,他便也沉下脸把票子塞进裤兜里。
寝室里的气氛很沉闷,我知道是因为我,大家都知道我经历了悲痛,连平时最爱说笑话的王老五和最爱装弗洛伊德的葛老三都闭了嘴。我转过脸看窗外,窗外有一枚硕大的月亮,明天就是元宵节了,月亮很圆,镶在暗蓝的夜空里,触手可及。我突然冒出个想法,并迫不及待地想付诸实际行动,于是我说出自己的想法,得到了一致赞同。
我抱起吉它,用抹布擦拭掉上面积满的灰尘出了门。他们跟着我来到球场上,秦老六中途开溜,回来时他吭哧吭哧地拎来两提南昌啤酒,还有几袋多味花生,一大包盐水西瓜籽,葛老三剁着脚说老六我爱你,我笑着说我更爱,顾老七说你们都别争了,我最爱老六。
我们在草皮上围坐成一圈,说是草皮其实很牵强,冬日里的草们统统缩了脑袋,我们基本上是坐在土坷拉上,不过那也丝毫不能减少我们的雅兴。球场上空无一人,那夜整个空荡荡的球场只属于我们六个人。月亮圆着脸静悄悄地看着我们,夜风从脸上拂过,带来一丝凉意,同时也带来一股淡淡的稻草灰味道,很惬意。
李老大有一副钢牙,他毫不费力就“砰砰”地用牙齿启开六瓶啤酒,人手一瓶,连以沾杯就倒而著称的王老五也不例外。我带头仰脖往喉咙里灌下去四分之一,泡沫顺着我的嘴角流窜到我的脖子,我伸手阻截,粘粘的,带着一大股麦芽味道。众人纷纷效仿,秦老六不愧容积最大,第一口就搞了半瓶,然后不停地打着嗝,引来集体嘲笑。
接下来的时间交给现场音乐会,我先弹了一曲《爱的罗曼史》,那是我的拿手好曲,众观众听得如痴如醉,纷纷放下手里的酒瓶,歪了脖子竖起耳朵。接下来《致爱丽丝》登场,好久没弹,有些生疏,中断了好几回,仍然引来喝采一片。
“唱点什么吧。”我提议。
于是便唱。那时我们学校最广为传唱的仍是Beyond的歌,虽然他们的一把手已经仙逝,但诸如《光辉岁月》、《长城》、《不再犹豫》等歌仍炙手可热。在记忆中,那时的流行乐坛早已风起云涌豪杰辈出,但不知为什么,我们最钟爱的,还是黄家驹和他的Beyond。
一曲《光辉岁月》点燃了大家的激情,没有人再为自己的野鸭嗓而害羞,有了啤酒的灌溉,个个都扯着嗓子嘶吼,恨不得把肛门也堵上。接着我们合唱了黑豹的《Don’t break my heart》,葛老三曾给这首歌取过一个四川话版的中文名,叫《都不来买哈》,听着挺可乐,但在当时,每位演唱者都很动情。
也许是我不懂的事太多
也许是我的错
也许一切已是慢慢的错过
也许不必再说
从未想过你我会这样结束
心中没有把握
只是记得你我彼此的承诺
一次次的冲动
don't break my heart
再次温柔
不愿看到你那保持的沉默
独自等待
默默承受
喜悦总是出现在我梦中
我想我们当时的歌声很大,每个人都投入了几百分贝,坐在中间的我耳朵都快聋了。那时吉它的伴奏已经多余,音乐会变成了彻底的清唱演出,一遍又一遍,一遍又一遍,直到唱得所有人的嗓子都发哑,直到唱得月亮躲在灰色的云朵后面,我们才停歇。
接下来的活动便是喝酒,有人说喝茶解酒,有人说吃肥肉解酒,其实都是假的,扯着嗓子吼上一气最解酒。有了那段奔放的野唱,似乎每个人的酒量都见了长,连王老五也坐怀不乱地喝了两瓶,似乎喝少了对不起自己的胃。除了花生瓜籽外,我们想尽一切理由下酒,祝老六和小丫头白头偕老,于是来一口;祝葛老三早日脱离童子之身,于是又来一口;祝学校图书馆的年轻女管理员找个比她还难看的男朋友,于是再来一口;后来我们还祝班里的女同学越长越漂亮,尽管这马屁拍得没一点价值,但还是给了我们搞掉一大口酒的理由。
“祝大家的父母身体健康,长命百岁!”我突然端起手里的酒瓶,冒出这么一句话。
众人一愣,没了声息。我意识到什么不对劲,转眼看见了胳膊上的黑纱,于是仰起脖自己灌了一大口。我想我的胃已经容纳不下了,有些翻腾,我打了个嗝,呛着了自己,感觉有眼泪从我眼眶里挤了出来,越积越多,后来索性争先恐后地夺眶而出,我埋下脑袋开始哽咽,抽搐,直至大哭。哥儿几个没吱声,静静地听我哭,闷闷地呷着酒,间或传来几声清脆的剥瓜籽声。
随后我们便静静地喝,没人说话,直到那24个啤酒瓶全见了底,这才散了场,回寝室集体睡觉。
第二天,起床后我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伍壹打CALL机。CALL了第一遍没人回,第二遍没人回,第三遍终于有人回了,在电话那头我再次听见了那久违而熟悉的声音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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